七点讲座重点回顾 | 德语当代文学中摄影的图与真

本次讲座围绕塞巴尔德小说《奥斯特利茨》展开，杨劲教授通过一幅幅的黑白照片与小说的犹太人故事背景深入剖析文学与摄影的跨媒介张力，结合创伤记忆与历史反思，展现德语当代文学独特的叙事魅力与艺术深度，一切结束仍令人意犹未尽。

一、摄影的本质与罗兰·巴特的理论

罗兰·巴特认为摄影的本质在于实存性，即照片中的人或物必须曾经存在过。与绘画相比，摄影无法描绘不存在的事物。

照片的力量与自我认知的颠覆

我们可以通过《奥斯特利茨》中一张四岁男孩的照片来说明，这张照片记录了男孩在1939年逃离纳粹统治前半年的场景。五十年后回到布拉格的他通过邻居薇拉的口述和祖父的笔迹确认了照片中的自己。然而，他并没有感到与当年的自我重合，而是意识到自己的记忆缺失。这张照片让他感到恐慌，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以致被完全击垮。这张照片否定了他的存在，让他发现自己的过去和未来都无法挽回。

摄影的本质，即指称性以及摄影中的时间性，每一张照片都有三重时间维度：观“照”者的现在、摄影师的时间、被拍摄物曾经存在的时间。此外，这张照片与巴尔扎克的作品和意大利作家皮兰德罗的小说之间有着互文性的联系，值得一看。

照片中的时间与记忆

从1850年的这张照片来看，每张照片蕴含着忧郁或死亡，意味着时间的停滞或静止。每一张照片都是死者的复活，因为它们是时间的切片。照片上的事物没有未来，是反回忆的，不可改变。

此外，罗兰·巴特非常关注时间层面的复杂性，如死囚犯的照片，对于观“照”者他已经死亡，而拍摄时他即将面临灾难。照片中的时间维度导致人们质疑照片中的人是否能改变未来命运或历史局面。

照片中的生命感受与命运共同体

奥斯特利茨七八岁时，曾经寄养在一对牧师夫妇家，他听养父与他讲起一个曾经因为修建水库，而一片湖区被淹没、当地村庄也葬身湖底的悲惨故事，看到这些村民的照片时，就突然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尤其是这张小女孩抱着小狗的照片，给他一种神秘的命运共同体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与照片中的人物属于同一类。

塞巴尔德与摄影的灵感来源

塞巴尔德从摄影中获取创作灵感，认为摄影是真实记录之最。他非常关注犹太人遭受大屠杀的历史事件，这在之前的短篇故事集《移民》中已有表现。如四岁的奥斯特利茨的照片、湖中曾经被淹没的小女孩的照片等。

法国犹太裔艺术家波尔坦斯基以一些孩子的模糊照片，其中包括犹太儿童的照片，将灯光打在上面，配上铅皮的盒子，给人一种悼亡感，还有关于什么是个体、什么是死亡或者什么是个体的逝去与留存，这些影像的存在引发各方面的思考。

这位艺术家也曾将自己1946年到1964年这18年拍下的十张照片都罗列出来做一个肖像系列照，非常明确地标出年龄，并围绕着一个问题：“我们看到不断成长的一个少年，究竟有没有一个不变的自我，或者不变的主体？”

二、塞巴尔德小说中的母亲形象追寻

小说中的男主角在寻找母亲照片的过程中，经历了三张照片的寻找，其中只有一张是真的。他通过录像带找到了一张模糊的照片，但最终被否认。罗兰·巴特在《明室》中非常关注观看者，而不是拍摄者或者是拍摄对象，后面两者都是相对次要的，因为观看者在看照片的时候，会被激起情感、无意识的欲望、甚至是疯狂的爱等。他认为知面可以提供信息，刺点则能激起情感和欲望。

什么是刺点？刺点可以做什么？

照片中除了摄影师原本意图之外的其他元素可能与摄影师的意图相反，也可能与主题无关，但它们却能激发观者的强烈情感。例如，在战争场景的照片中，突然出现的修女和乞求的手等细节，都可能成为照片中的刺点，给照片带来强烈的张力和矛盾。这些元素虽然不是摄影师原本想要表达的，但它们却能与观者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使照片更具感染力。

照片中的细节可能与灾难场景形成反差，如小男孩露出的肚皮，或者是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如水手的手势、诗人的手指姿势等。这些细节可能引发观者内心的激动、不安、震撼、渴望等强烈情感。富于细节张力、刺点潜质的照片让观者窥见内心最真实、真挚的自我，看到潜藏的欲望和热爱。照片中的细节与观者的个体经验和记忆有着深刻的关联，通过照片，我们有一个渠道通向内心最深刻、真挚的自我。

不过，同一位摄影师，有可能因为某些作品所蕴含的信息比较单一，所以刺点潜质就比较低，就比如说战争的样态，更多的是历史的纪录和现实的写照。

摄影最初20年的肖像照

本雅明在《摄影小史》中着力推崇了摄影最初20年（大概1838年到1850年初）的肖像照，那时肖像照的人面容散发着宁静祥和，眼神安歇在这宁静的氛围中。这个时期其实算是摄影的黄金时期，但这个时期一去不复返，因为当时拍摄需要非常长的曝光时间，需要铜板碘化银暗曝光，而当时的银版也非常贵，所以当时的肖像照大家都会像放在首饰盒里的珠宝一样珍藏，本身的价格也是不菲。而这么长时间的曝光，导致曝光时，人物的表情有一种凝聚和综合。想象一下，要看着镜头维持不动半小时，表情是否会逐渐松弛下来，慢慢呈现出比较真实的样子？对于本雅明来说，这就像是走进影像里头定居了。比如这张德国哲学家谢林在摄影中的永恒形象，以及黑白照片中光影的渐变效果。

小说中的口述历史与文学价值

塞巴尔德作为德国人，虽然不是犹太裔，但他通过小说表达了对犹太人受害者的同情和理解。他意识到，档案馆的历史并非全部，不只有历史的痕迹，因此他选择了一个叙事者作为倾听者和记录者，来呈现口述的历史和历史的对话。这种做法使得塞巴尔德的作品具有独特的价值，同时也展现了文学的多元性。

历史对话需要我们去追寻、努力获得，同时要关注创伤记忆的伦理责任，这种责任可以跨世代。塞巴尔德的小说也可以理解为用一种真实的方式来展现一场对话的形成，呼吁年轻人主动寻求与犹太裔幸存者之间的对话。小说中还涉及到了安特卫普火车站、比利时的殖民历史、夜间动物园等元素，以及眼睛在艺术作品中的象征意义。具体的内容在本次回顾就先不展开了，可以于播客出来后，再仔细地了解这些内容！

三、拍照者奥斯特里茨

奥斯特利茨的照片常在光线暗淡时拍摄，呈现出压抑、冥府或暗淡的影子，让回忆过程与照片冲洗产生一种同构性。他的记忆被形容为完全的空无，因此需要寻找照片和建筑细节来填补内心的空白。他还曾提到年轻时的恋人不在时，在巴黎郊区拍摄的空荡荡的照片，反映出孤苦伶仃的心境。这些照片可以看作是他内心的一面镜子。

再回到本雅明所提到的法国摄影师阿特热，他所拍下的巴黎城区场景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这样的巴黎当然显得非现实，然而本雅明认为这种“非现实”相比熟悉的日常世界，更会给人一种陌生感。这也为后来的“超现实主义摄影”开了先河。

法国学者于贝尔曼为这四张在奥斯维辛出自不知名拍摄者留下来的照片策划展览，并写下这是四张从地狱抽出的照片，这也可以做为这部小说照片中的一个参照。当时奥斯特里茨为了寻访母亲而前往特里西城，在那里拍摄的照片展示了空无一人的场景，给人一种无法居住的感觉。此外，奥斯特利茨在一家旧货店看到的物品这样的细节，以及他在照片中关注的瞬间，都给人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另外还可以注意到照片上有一个橱窗中的人影，有人推论是作家将自己的影子嵌入照片中，这或许也表达了对犹太人遭受苦难的同情。

整部小说中的文字和摄影结合，给我们带来一种纪实感，推动了情节的发展，渲染了氛围，并形成了有效的视觉分割。

摄影与文学的跨界探索

或许可以认为照片是奥斯特利茨生命的留存、照片的收藏者、记忆的载体，他是照片的观看者，也就是他本身的记忆是空和无的同时，照片还是记忆的象征。图片的功能其实相对文字来说，是次要的、有一定依附性。同时，照片与文字之间存在一定的关联，但又不是简单的配图，而是有一定的不符，甚至可能破坏干扰实证效果。这部小说通过嵌入摄影照片，让人们对文学和摄影这两种艺术的特质有更深入的理解。

此外，这部小说探讨了真实与虚构、历史与文学之间的关系，口述者的历史可谓说是奥斯维辛的前站，但真正要抵达痛苦的深渊、绝对的黑暗已经是没有办法再抵达的地方，这里已是边缘。口述者一定是存活者，真正承受最大痛苦的人却是逝去的人，他们必然是沉默的，我们只能通过口述者的历史来摸索着走到深渊的边缘、走到地狱的前站去看，藉此揣测那些在深渊里一样痛苦的人。

而口述者的历史要和时间竞争，一方面是存活者他们个体生命的现存，另一方面也是建筑遗址的现存。跨媒介的尝试探索了照片与文字间的张力关系，也探索了摄影与文字本质功能的异同，而文学或许恰巧可以书写大历史所遗漏的缝隙，存储回忆、标记创伤、图标生存。

四、Q&A

Q1.记忆的空无，藉由照片来将记忆储存，放在建筑的细节中？

因为记忆空无而无法思考和表达自己，所以他只能通过建筑细节和照片来储存记忆，但他的记忆非常脆弱，只有在特定空间才能回闪。他曾经试图通过寻找照片和建筑细节来填补记忆空白，但最终还是决定将这些回忆交给出来，他认为自己的人生就是一个暗影，希望有人能帮他完成这个文字任务。

Q2. 存活者既是口述者的前提，文字是否仍然无法抵达深渊？

奥斯维辛的幸存者在创作过程中可能会面临伦理责任的问题，甚至有人会因为无法承受痛苦而选择自杀。从塞巴尔德的作品可以看出这些幸存者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生活顺利，但实际上内心却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们残存的生命是已经被剥夺了姓名、个体、亲人的劫后余生，在这个意义上，他们的生命都是在死亡的阴影中、暗影冥府的幽暗状态中度过的。

Q3.针对前面提到的那张有橱窗的倒影、被推测为作者本人的照片，以本雅明说到长时间的曝光可以让被拍摄的对象永存，但越到后面，我们只看到照片表面的那层物质性，而没有更深层次的东西去表达，那就是一个很浅的表达，但这张照片又把自己拍摄进去，那就在双重意义上强调了我虽然在展现真实，但我也在提醒读者这是一个虚构的东西。针对提问者这样的观点，杨教授是怎么理解的呢？

摄影究竟是不是浅的表达或是真实的虚像，塞巴尔德相信摄影是一种真实的表现，他不仅用摄影来表现虚和空，还突出小说或散文文学中所蕴含的历史之真；而对于观者、我们来说，这还是一种真实的表现。或许利用摄影不但是为了表现它的虚和空、一种理想，还是更多要突出虚构小说或者叙事文本中所蕴含的历史的真。虽然他不用插图式来告诉我们一切真实发生过，但却可以给他的文学带来一种非常强烈的历史感。而这张关键性的照片，我会比较倾向不揭穿它的一种虚假或虚像，而是会理解成作者可能是在告诉观者一种主张，即关注历史、关注黑暗、关注被大历史遗忘的幸存者。

Q4.关于火车站的解读，感觉像是描写氛围的烘托、一个很昏暗的地方，如果结合实地看过欧洲城市的那些火车站，它的地理位置感觉就处于人多的市中心，而一个城市的发展，正是围绕铁路轨道的交通发展起来，那是否可以理解说它虽然承载了很多社会性交通的功能、见证了历史，就如同这个火车站建筑，人们在其中匆匆往来，却让人们忽视了、掩盖了这个火车站它所见证的城市发展和发展过程中所发生的一些灾难和历史，或者因为它的热闹与中心地位而将这一切所掩盖？

火车站在这部作品中确实非常重要，当时犹太人被遣往纳粹帝国的东部地区，他们所用的交通工具也是火车，而运送、掠夺来的财产也都是通过火车运走的。我们一般看到的是大都市横向铺展开来的一种发展拓宽，而塞巴尔德认为火车站是一个具有代表性的建筑空间，他采取的是比较带文化批判的目光、是一个城市的纵向景观，也就是它今天繁荣的背后其实掩盖了不少过去曾对人生命剥夺或是财富的剥夺的事情。